作者简介:吴承明(年1月3日——年7月14日),中国当代经济学家、中国经济史专家,中国社会科学院荣誉学部委员。主要著作有《帝国主义在旧中国的投资》、《中国资本主义工商业史料丛刊》(主编)、《中国的现代化:市场与社会》、《经济史:历史观与方法论》、与许涤新共同主编《中国资本主义发展史》、与董志凯共同主编《中华人民共和国经济史(~)》等。
文章来源:《中国经济史研究》年第3期
本文是对经济史学理论的研究。全文分两部分。第一部分谈历史观,回溯经济史学史,介绍西方的历史哲学,比较中西方的历史观,探究理性发展的道路,对理性主义作了反思。第二部分着重探讨经济史方法论问题,其中包括实证主义与相关问题、经济学理论与经济史研究、结构主义和整体史观、经济计量学方法、新制度学派经济史理论,并阐发了经济发展、制度变迁和社会与文化思想变迁的关系。
经济史/历史观/方法论
一、历史观
(一)引子:经济史学小史
在西方,经济史作为一门独立学科,是19世纪后期从历史学中分立出来的。其分立,是因为经济学已发展成为系统的理论,原来历史学中的经济内容,可以用经济学的理论来分析和解说了。
19世纪,西方历史学界占主导地位的是以兰克(LeopoldvonRanke)为首的史学,被称为历史主义学派(historismus)。他们强调历史世界与自然世界不同,自然世界是普遍一致的,历史则有个性,一国的意识形态、制度、价值观完全受自己的历史发展所决定。他们认为历史学就是要真实地再现和理解过去,所以十分重视历史文献的考证,因而是实证主义的史学。他们十分重视历史事件,详述事件经过,用因果关系联系起来,成为叙述式的史学。在19世纪后期,经济史从历史学中分立出来以后,虽然是用经济学理论解释历史,但仍保持着历史主义的特点。如英国的阿什莱(WilliamsJ.Ashley)认为经济学原理不能普遍有效,应用于本国社会需作修正,并需作出历史评价。坎宁翰(WilliamCuningham)强调经济变动中的*治、心理因素,不能废除传统的史学方法。以施穆勒(GustavvonSchmoller)为首的德国历史学派,是当时经济史学中一个重要学派,提出经济发展阶段论,并强调作历史评价。总之,在19世纪,经济史虽已成为独立学科,但仍主要属于历史学领域。年代牛津、剑桥大学开设经济史课程,都在历史系,属人文科学,相沿至今。法国、德国大学一般不专设经济史学科,也是在人文学院讲授。惟美国,经济史课程多设在经济系,亦有设在历史系者。
到20世纪初,已有专用经济学理论研究经济史者,如瑞典的赫克舍尔(EliF.Hecksher),并认为历代经济史的研究都应从供给与需求入手。但多数经济史学者仍坚守实证主义原则,惟因边际主义和新古典经济学兴起,研究范围扩大,并更多注重要素分析和数据资料。如克拉潘(JohnH.Clapham)的英国经济史即以考证严密、数据精确著称;托尼(RichardH.Tawney)的英国经济史以人口、土地、价格的深入考察闻世。美国的米切尔(WesleyC.Mitchell)、厄什(AbbottP.Usher)善于将经济理论与统计资料结合,对经济发展的研究作出贡献。荷兰的丁伯根(JanTinbergen)创行计量经济史和经济周期论。同时,个性的国别史之外,也向通史发展。汤普逊(JamesW.Thompson)的《中世纪经济社会史》,各创理论特色的桑巴特(WernerSombart)的《现代资本主义》、《无产阶级社会主义》和熊彼特(JosephA.Schumpeter)的《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和民主主义》,都名盛一时。
二次大战后,西方发生史学革命,实证主义受到怀疑,历史主义几乎被推翻,社会科学方法进入史学,叙述的历史变成分析的历史。同时,经济学也发生革命,凯恩斯主义盛行,宏观经济学兴起,增长理论成为研究重点,结构主义和制度学派代兴。在两面冲击下,经济史学也发生革命性变化。*治因素外,社会学、人类学、社会心理学进入经济史研究,技术因素外,地理资源、气候环境以及文化、民俗等受到更多注意。传统的因果论受到批判,线性发展被结构分析所代替。经济史面目一新,20世纪70年代奇波拉(CarloM.Cipolla)主编的《方坦纳欧洲经济史》可资代表。
二次大战后西方的经济史学可说有三大学派。一是20世纪30年代兴起的法国年鉴学派进入第二代,形成以布罗代尔(FenandBraudel)为首的整体观史学。二是以福格尔(RobertW.Forgel)为首的计量史学。三是以诺斯(DouglasC.North)为首的新制度学派经济史学。这三个学派在下篇方法论中再为详述。此外,希克斯(JohnR.Hicks)于年出版《经济史理论》,认为世界经济发展的趋势是由习俗经济、命令经济向市场经济转换,各国先后悬殊,并有反复。转换中有四个方面的“市场渗透”,即新的法律、货币、信用制度的确立;财*、税制和行*管理的改造;货币地租和农产品的商品化;自由劳动市场的建立。这个理论颇受中国学者重视(《经济史理论》有中译本,商务印书馆年版)。
以上是说西方。在中国,其实很早就有经济史,《史记·货殖列传》中就应用了“善因论”的自然主义的经济理论。不过,历代的《食货志》之类都偏重于典章制度,未能成系统的经济史。系统的经济史是20世纪早期学习西方建立起来的。
(二)西方的历史哲学
18世纪,西方理性主义盛行,许多学者都对历史的演变提出理性的系统观念,即历史哲学。它是研究历史发展中一般性、规律性的问题,故又称元历史(meta-history)。最早的历史哲学著作是意大利维科(GiovanniB.Vico)年发表的《关于民族共同性的新科学原理》。此后重要的有康德、黑格尔、马克思、汤因比(ArnoldJ.Toynbee)的历史哲学。马克思的历史哲学,主要是他的历史唯物主义,大家都已熟悉,我不再谈。仅将其他几种略作介绍。
维科首先提出“人类自己创造历史”的命题;由于是自己创造的,人们能认识它。这就破除了中世纪上帝创造历史的神学历史观,也批判了17世纪以笛卡尔(RenéDescartes)为首的怀疑论,这种理论认为历史无普遍意义,不能作科学研究。
维科认为各民族历史的发展都经历了三个时代:
1.神祗时代:特征是家长制、农耕,尚无国家。
2.英雄时代:特征是贵族*府,诗歌文学,以勇武和忠心为基础的道德。
3.古典时代:特征是民主共和或代议君主制,有了科学和工业,诗让位给哲学,理性道德代替了英雄主义。
但古典主义繁荣之后,人们奢侈成风,嗜杀成性,战争不息,人类又回到野蛮主义。这将导致三个时代的再次重演,但思想已占支配地位,重演不是重复,而是在更高起点上的新过程。
维科认为,造成这种规律性运动的是天意(Providence),而直接推动历史发展的动力是人性的恶,即自私自利和自爱的暴力。惟人性的恶受天意制约,天意使人在有了家庭之后也希求家庭的福利,在城邦国家时代也希求本城邦的福利,在进入公民社会后希求自己的和民族国家的福利。如果各民族国家经过战争、和约、通商而联合起来,也会希求自己的和全人类的福利。总之,人的本性是随着文化和物质相争相胜而演变的,这构成历史。但历史不能预示未来,和柏拉图不同,史学家不要作预言。
维科还提出了一系列研究历史的方法,以及史学家常犯的错误。他的书简称《新科学》(ScienzaNuova);有中译本(人民文学出版社年版),思想丰富,读一下很有好处。
康德是二元论者。他认为,人类的活动就其本体说是精神的,和自然界的本体(物自体)一样,是不可知的。历史研究,即史学家所看到的,是这种精神活动的现象。一切现象都属于自然,因此,人类历史可以看作是大自然的一项隐蔽的计划,它按照自然规律演进,目的在实现一个理性的“世界公民”的社会。这种规律,按照康德的认识论,是人们根据先验的理性原则,对于历史现象(以及自然现象)的认识,也可以说,是人的理智赋予客观的。
康德认为,人的本质是自由,人有天赋的善良意志,按照善良意志展开自由,就是历史的使命。但人又是自然的生物,自然赋予他自求生存和享乐的本能。这就形成了道德与幸福的矛盾,这种矛盾又表现为人的社会性与非社会性的矛盾。人的自私自利,即人性的恶,推动人勤奋努力,克服自然障碍,享受幸福。人的非社会性,使人与人处于对抗状态,导致战争和犯罪。这就需要人们进入理性的“自律”,即进入制定宪法和法制的国家,使个人在不侵犯他人的自由的前提下享有自由。这也就是迄今人们按照理性发展的历史。但是,国家与国家之间的野蛮对抗仍在继续,那要等到在世界范围内建立理性的自律才能解决,即康德所称“世界公民”的“目的王国”。然而,那将是在遥远的未来,照康德看,人类的“目的王国”只能是在“彼岸”的事。
康德的历史哲学有篇年发表的论文《一个世界公民观点之下的普遍历史观念》,中译本见《历史理性批判文集》(商务印书馆年版)。
黑格尔破除了18世纪流行的二元论,把精神、自然界和历史描绘成一个统一的辩证法运动过程。他以“绝对精神”为一切事物的本原。绝对精神的逻辑的运动,外化为自然界,有了物质世界;物质世界的运动,产生人类,有了历史;人类历史的运动,又发展出一个更为完善的精神世界。这就是“正反合”。恩格斯说黑格尔的辩证法是头脚倒立的,把它颠倒过来就意味着:精神或者思维,在物质和人类历史的发展中,显现和完善自己。而这就是马克思历史哲学的思路了。
黑格尔认为,自然界是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自己,人类历史则决不重演,每次都有新的东西,历史就是旧事物的消亡和新事物的取代。
黑格尔认为,人的本质是自由,世界历史的历程也就是自由发展的进程。在古代东方王国,只君主一人是自由的,所有臣民无异奴隶。到希腊罗马世界,人们认知了一部分人的自由,并肯定于法律。到今天日耳曼世界(指普鲁士王国),便认知全体人都是自由的了。他说,“国家乃是自由的实现,也就是绝对的最后目的的实现”。他把中世纪神学的“天国”搬到人间,把康德的“目的王国”从遥远的未来搬到现世。而他所说的自由是严厉的普鲁士法律下的自由,与马克思所说的自然主义与人道主义统一的“自由王国”完全不同。
黑格尔认为绝对理性(绝对精神)是历史发展的原动力,但它要通过直接动力才能发挥作用,直接动力就是人类对自我利益的“热情”。“理性的狡黠”命令热情驱使人们奋斗,推动科学进步,控制自然界,牺牲他人以利己,世界充满斗争。恩格斯说,“在黑格尔那里,恶是历史的发动力”。其实这是西方哲学的传统。在中世纪神学,历史的动力源于人类有“原罪”,需神来拯救。在维科和康德那里,历史的动力是人性的恶。黑格尔把人性的恶归之于“理性的狡黠”,这就把它合理化,与自由同质。所以他说,“在(普鲁士)国家里,自由获得了客观性,并且生活在这种客观性享受之中”。
以上引语见黑格尔的《历史哲学》(有中译本,三联书店年版)。
汤因比是最后一位历史学家,他的《历史研究》发表已是20世纪30年代。他以社会文明作为研究历史的单位,共考察了自古埃及到当代的21种文明。他认为,在人类几十万年的历史中,文明的出现不过是短暂的几千年的事情,因而这些文明都可视为同时代的。他考察了这些文明的渊源和其相互关系,结论说,在哲学上,所有文明都是等价的(价值相等)。这就突破了中世纪以来的历史一元论、康德以来的主体历史论、工业革命以来的欧洲中心论。这是史学思想的一大贡献。
汤因比认为,各种文明都是在“挑战和应战”(语出《浮士德》)中发展的。文明不是起源于安逸乐士,而是产生于克服艰苦环境。能不断战胜挑战,文明便发展;应战失败,文明会衰落以至灭亡。他列举了五种挑战,其中人为的多于自然条件的,内部的多于外来的。他观察到,一种文明“成长”之后,往往会出现一个“混乱与苦难”时期;于是,人们建立起有权威的“大统一国家”以阻止文明解体;但随之而来的往往是一个作为“间歇时期”的黑暗时代。这显然是来自欧洲的经验。不过他说,*事扩张、技术进步都不是文明成长的真正原因,真正的进步是社会精神解放出来,应付挑战。文明衰落的原因通常是精神的而非物质的,摧毁文明的主要是内部斗争。
汤因比还认为,文明成长的动力是来自有创造能力的少数人或少数人组成的小社会。他们常是先“隐退”,以思考真理,再“复出”来领导群众,应付挑战。这就不同于西方传统的“英雄”史观,而接近于中国的“圣贤”史观。
汤因比的《历史研究》篇幅太大,通常是用经他审定的缩写本,其中译本亦有三册(上海人民出版社-年版)。所叙史实不免纰漏,但花点功夫看看有好处。
20世纪以来人们已很少谈历史哲学了,史学理论的讨论脱离本体论转入认识论。有人把维科至汤因比的研究称“思辩的历史哲学”,把这以后的史学理论称“分析与批判的历史哲学”。不过,我以为汤因比以后的史学理论主要不是历史本身即元历史问题,而主要是批判实证主义和历史分析方法的研究,因而我把它放在方法论中去讲。
(三)中西历史观的比较
上述历史哲学,是欧洲18世纪启蒙运动以来理性主义的产物。而历史观的演变,在中国可上溯到春秋战国,在西方可上溯到希腊罗马,并均应下延到今天。历史观的内容十分繁赜,不能详谈,只能选择其最基本的观点。马克思、恩格斯在论历史观时,曾着重讨论了两种观点,即对人与自然界的关系的看法、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看法(《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第43-44、48-49页)。而在认识论上,这两者也都是对思维与存在关系的看法。下面讲历史观,我就只讲对人与自然、人与人、思维与存在这三个关系的看法,其余只附带提及。
人与自然的关系中国叫天人关系。儒家、道家、法家对天人关系有不同看法,但秦汉以后融合了。
儒家的天是神意义的天,天有意志。孔子讲天命,孟子讲天志,荀子讲天职天功,天都有意志。因而,儒家的历史观中有目的论色彩,但不浓厚,比起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所批判西方古代哲学的目的论,简直算不了什么。决定论,除个别如五行生克说外,在儒家历史观中是很淡薄的。儒家虽是神义的天,但人与天是相通的,可知的。孔子知天命,孟子更是“万物皆备于我”。这也就是主体与客体、思维与存在有同一性。
这里讲一件事。荀子有“制天”的话,今人多解为人能制服天,一如英国培根(FrancisBacon)所说人征服自然界。这大约出自今人的革命哲学,古人不这样讲。王念孙说“制天”是“裁天”误书,章太炎、胡适从之。照我看,“制”可作“法、则”解,“大天而思之,熟与物畜而制之”,物畜即积蓄,以天为法则积蓄财物,亦《大雅》“天生蒸民,有物有则”之意。“从天而颂之,熟与制天命而用之”,意以天命为法则来应用。总之,儒家历史观中,天人相通,天人之间是和谐的关系,没有人与天对抗的意思。
儒家思想中,人与人之间是以“仁、义”为基础的协调、合作关系。这里,荀子有“性恶”说,但他说正因为性恶,人才“欲为善”,并且都可以成为禹那样的善人,即使不能成为禹,也“无害可以为禹”。当然,在等级社会中,都有等级对立,不在哲学上人际关系之列,正如希腊哲学中不考虑奴隶那样。
先秦道家即老庄的天,完全是自然意义的天,“无为”的天。道家的历史观中一般没有目的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法是法则之意,不是对立。天与人、人与人、主体与客体、思维与存在,都是一致的,用哲学话说,有同一性。
先秦法家,主要是在治国与治*上主张法制,而在天人关系上,除商鞅宗儒外,都宗道家。韩非在《解老》篇里还首创一个“理”字,“万物各有其理”而“道尽万物之理”,给万物协调、也给立法治人找到理论根据。
秦汉之际,法家已被融入儒家,所谓“儒表法里”。这时儒家又吸收了道家的世界观,讲无为,即所谓“*老之术”。再加上儒家和道家都很精通的辩证法思维,就形成司马迁的历史观。
司马迁的历史观可用两句话来概括:“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这种历史观用现代语言来描述就是:人与自然界是可以相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