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礼伟:卡拉季奇的精神分析报告
卡拉季奇隐居在塞尔维亚首都贝尔格莱德期间,曾多次光顾一家挤满塞族民族主义者、名叫“疯人院”的小酒吧,酒吧的墙上挂着波黑塞族英雄卡拉季奇和姆拉迪奇的画像。这位化了装的被歌颂的英雄,隐身在粉丝中间,端的是无比快活,他甚至操琴为他们助兴,只是出于安全原因,他不能开口向他们发表演讲。卡拉季奇曾是科班出身的精神病医学专家,在贝尔格莱德隐居期间他曾研究冥想疗法、“人体量子能量”并从事相关的行医活动。他曾习惯于处在受众人瞩目的位置,因此即便是在逃亡期间他也不想被人冷落,他连续以真名出版文学作品(包括剧本、爱情小说、诗集),同时以盗用的身份成为一位受人尊敬的精神病医生,经常出入公众场合。这种挑战追捕方的行为,有点像公然留下破案线索以及对警方的嘲弄语句的连环杀手,透着自大、自信的底气,透着渴望被注意、渴望过一种沸腾式生活的强烈个性。从他逃亡前对媒体发表的自我辩护词来看,他认为自己不是罪犯而是民族英雄。英雄有英雄的逃亡、隐居方式,不应当像见不得阳光的鼹鼠。他也非常重视自己的外在形象,即便是化装成“达比奇医生”时,他也把自己修饰得非常仙风道骨,仿佛是一位拥有超自然力的圣者。他非常重视对自身的保养并希望长寿。逃亡期间有杂货店主发现,他总是买最好的食品,喝低脂酸奶与红酒。他自恋、爱惜自己,平静地被捕,并不壮烈地反抗。被捕后他神情镇定,保持健康的饮食习惯,不吃狱方的垃圾餐,每天的食谱非常小资:泉水、杏仁、榛子、葡萄干。他希望自己能活到120岁,原因么,当然可能包括这样他就可以看到那些指责他、诅咒他、迫害他、审讯他的人跪下来痛哭流涕向他请求宽恕。他的超冷静显示着他内心确有强大的精神力量,或许这是因为他自认是正义者。逃亡期间,他沉迷于冥想疗法,他为别人治病的办法就是──“为你的内心注入力量”。这种疗法不会普遍有效,但在某些个案上可能特别有效,前提是患者充分将自己的精神世界向医生敞开。在“英雄”、“伟人”的精神世界里,往往可能存在极端严重的病态区域,但他们不会主动说出这一点,所以关于他们的精神分析报告常常是零碎的、缺乏直接证据的,正如这篇评论文字。不过人们可以通过对这些特殊人物的行为的长期观察,来间接验证关于他们精神世界的假设。通过观察而不是精神诊疗中的医患对话,卡拉季奇的一位同胞提出了以下假设:“卡拉季奇是一个精神病医生,也是一个疯子。”这个假设是基于他众所周知的狂热的民族主义言论和*策行为中的暴力元素。尽管精神病医生在其职业生涯中有可能感染上患者的精神疾病,但卡拉季奇被人认为是“疯子”,很可能是由于他性格中的文艺基因。众所周知,他自年轻时代就开始出版文学作品,并以诗人身份自诩。他的内心里可能有一个充满温情与正义感的文学世界。他逃亡期间的绯闻女友米拉说:“达比奇医生”是一个很平和的人,非常关心病人,曾治愈了一名自闭症男孩。他也爱妻子,在逃亡途中给妻子写了许多炽热的情书。他爱儿童,逃亡期间专为儿童读者写了一本诗集。相应地,在现实中他号召波黑塞族*队为正义、国家、民族、主权以及他们的妻子儿女而奋力向异族冲杀;他对他童年居住过的萨拉热窝的深沉的爱,转化为对这个城市异族占领者(穆族)泼天的恨。作为诗人,他希望世界干净,正义得直。人类历史上有一些文艺家成为大权在握的*治家的个案,只不过这种跨行业的结合,其结果多半是负面的。希特勒、波尔布特、萨达姆都是自认有文艺天才的人,这种文艺上的天才感与现实*治结合的结果,往往就是沉迷于追求史诗般的、旋风般的*治效果,同时对自己所经受的挫折、屈辱格外在意,因强烈的孤愤感而引发强烈的报复心和对他人的不信任,这种报复甚至不惜以国家、大众走向危境为代价。在现实*治中,如果存在“伟人”、“超人”,那么这些人绝大多数同时也是病人。卡拉季奇不太可能是一位拔尖的文学家,一般来说,以文艺天才自诩的*治家,其文艺功夫都优秀不到哪里去。通常的情况是:在文艺方面失意或成就平平的文艺家(或文艺爱好者)把对文学的热情转投到*治领域,并在有机会掌握*治大权后做出许多“疯子”般的*治行为。我们还可以推测:文学也在一定程度上拯救了卡拉季奇。在逃亡期间,文学创作成为他的心理避难所,他的文学才能甚至可能在此期间有所提高。梦能使人们潜意识中的愿望获得满足,在*治的现实逐鹿场上失意之后,文学创作因其想象、寄梦功能,成为卡拉季奇最称心如意的愤懑宣泄手段和自我疗伤手段。这一点或许可以用来解释他为何在逃亡期间写了那么多的文学作品。萨达姆也是这样一个才艺欠佳但对文学一往深情的*坛枭雄,他在小说中将自己刻画成一个受尽屈辱但最终成功的英雄,从而获得极大的心理满足──这种英雄比那些一帆风顺的英雄更伟大,同时,这种刻画也更能宣泄过去成功路上的所有不爽。如果萨达姆不是因为被捕得太早而只好忙于写法律上的申辩材料,他可能会写小说来表达他在对美战争失败后不屈的斗志,以及被手下人出卖的孤愤。卡拉季奇早年有坐冤狱的经历,在波黑战争中又是因外国*队插手而屈辱地战败,因此他逃亡期间有可能通过书写文学作品来宣泄自己的孤愤、怨恨。果然,在剧本《处境》中,他刻画了一批“*客、自大狂、假爱国者、贪官污吏和海外黑势力”,也批评了塞族人的一些弱点,他认为这些因素导致了波黑塞族的失败。他以文学的方式来诅咒出卖了祖国、也出卖了他(英雄)的小人。显然,他仍耿耿于怀他的功亏一篑,他认为自己只是一个暂时失败、受尽委屈的英雄,而历史将还他一个公道。从现有资讯来看,他还没有去坦承在他个人英雄史诗的现实书写过程中,有多少无辜者直接或间接因他的*治决策而受伤、死去、遭受家园被毁之痛和失去亲人之痛。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位精神分析大师认为,对于有信仰的人来说,罪与罚都具有内在性。那么,作为统治者、诗人、“疯子”的卡拉季奇是否会在内心因与自己有关的罪与罚而饱受煎熬?这要看他对人道主义有没有真正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