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达尔
文/卫西谛(知名电影策划人、影评人)
电影史分为“戈达尔前”和“戈达尔后
0年9月13日,戈达尔在瑞士接受协助自杀辞世。从07年的伯格曼和安东尼奥尼,到19年的阿涅斯·瓦尔达,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创造艺术电影*金时期的导演们相继去世。但从没有一位导演的亡故,让我们——所有看电影和做电影的人——深切地感到“一个电影的时代过去了”。原因明确而简单,用电影理论家塞尔日·达内的话来说,戈达尔以既有的形式为起点,“发明”(或“拼凑”)了我们对影像和声音的当前知觉形态。换而言之,我们今天的视听感受有相当一部分是戈达尔塑造的。
戈达尔的那些创新——剪辑上的跳切、插入字幕卡或漫画、突然掐断音乐、音画不对位、角色对着摄影机说话、玩笑式的搬演,以及故意打乱叙事顺序、在故事片中加入真实采访……等等——被相当数量的电影导演学习,同时也被那些拍摄MV和电视广告的人采用,逐渐在主流影像中变得非常普遍。
由于戈达尔对电影语言的革新意义深远,法国电影资料馆的创办人亨利·朗格卢瓦在乔治·萨杜尔所编著的《世界电影史》序言中写道——电影史分为“戈达尔前”和“戈达尔后”两个时期。
戈达尔的天才,有时让学者们赞叹,同时困惑。理查德·纽珀特在《法国新浪潮电影史》中就提到:“如果上帝(或者亨利·朗格卢瓦)能将卢米埃和梅里爱的剪辑在一起,那么还拍不出戈达尔的电影吗?”《认识电影》的作者路易斯·贾内梯也说:“传统上看,电影有三大类:实验片、故事片、纪录片。戈达尔创造了第四种。”戈达尔用他自称的“散文式”创作,将这三类电影的特征结合在一起,同时也将这三类电影的技法做了延伸。
对于电影这门艺术——或者别的艺术形式,戈达尔认为改变其形式要比改变其内容更难、更重要。正如“要想改变一个人就必须改变他的外表”,电影和生活都是如此。戈达尔曾举例说,如果某种仪式不变,比如国家元首的阅兵仪式、婴儿的洗礼、婚礼这些形式不变,整个社会也不会有真正的改变。
传统电影语言的反叛者
戈达尔年出生于瑞士,父亲是医生、母亲是瑞士银行家之女,家境富裕。十八岁来到巴黎索邦大学,注册了人类学专业,却没有上过一天课。正是在此期间对电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拉丁区的电影放映会上,戈达尔认识了《电影手册》的创办人安德烈·巴赞,以及后来的新浪潮伙伴们——里维特、特吕弗、夏布洛尔、侯麦等人。他们一同从狂热的影迷转变成尖锐的影评人,最终成为改变电影史的走向的电影导演。
新浪潮的电影当然也并非横空出世,这些导演受到了美国黑色电影、意大利新现实主义、法国诗意电影的深刻影响。另外在他们的电影里也能看出,这些人受到过良好的艺术、文学和哲学的熏陶。从戈达尔的电影中,我们经常见他对绘画、古典乐、诗歌、哲学的旁征博引,每每信手拈来。
所以,戈达尔的作品对很多人来说不仅是一部电影,而是一座艺术迷宫。诗一般的对白,勇敢的色彩,自由的剪辑,存在主义式的人物命运,对电影本质的探寻,不断涌现的哲思和诗的文本——这些都让人感觉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电影工作者有时会有一种说法,就是在看够了好莱坞式的商业片之后,就得“看看戈达尔的电影,洗一洗眼睛”。即使在半个多世纪之后,我们看他的作品,依然能有“耳目一新”的神奇功效。
在年特吕弗的《四百击》获得成功之后,法国制片人们开始疯狂寻找年轻人来拍片,在之后的两三年间,巴黎街头就出现了两百个新导演在拍片。戈达尔拿着特吕弗写的三页纸大纲也找到了投资,拍摄了处女作《精疲力尽》。这部作品的迷人之处,是因为它本身是“乱来”的。开拍前也没有完整的剧本,每天早上戈达尔写一点给贝尔蒙多和简·塞伯格,写不出来就诈称自己生病,结果有一次被制片人撞见,当街打了一架。坐着轮椅拍电影,在街上也不怕路人看摄影机。一场“床戏”有二十分钟即兴表演。剪辑时几乎所有剧组成员都挤在剪辑室里,为了把小时15分钟的片子剪成1个半小时,在这里剪掉了三秒钟,在那里剪掉三秒钟,不遗余力地发明了“跳接”(jumpcut)。
戈达尔自己说,这是一部没有规则可循的电影。于是我们看到了改变电影语言的著名画面:镜头对着坐在车里的简·塞伯格,她有着迷人的脖子,有着迷人的短发,迷人的光线洒在她身上,镜头被剪开,然后又接上,同样的角度、同样的速度、同样的脖子和头发,稍微不同的只是背景和日光的方向,这样反复9次之多。
此后,从年到年,戈达尔用8年时间拍摄了15部电影(从《筋疲力尽》到《周末》),不同的题材、不同的类型,一举改变了电影史的形态。他在每一部电影里加入有悖常理的拍摄手法。
拍摄《女人就是女人》时,在摄影棚里模拟实景拍摄,特意将天花板和墙固定住,把剧组工作时的噪音放在声道上来替代真实世界的噪音。这部剧情简单的故事片这样被赋予了一种“真实电影”的记录气质。戈达尔拒绝呈现纯粹的虚构,因为那样就意味着谎言。在《随心所欲》里,三位主人公找不到话说,就说“既然没什么话说,我们就沉默一分钟吧。”然后戈达尔让音轨静音,不仅角色沉默了、电影也沉默了。看电影的人这才发现时间在电影中原来是如此漫长。在拍摄《阿尔法城》这部科幻片时,直接用奇怪的摄影角度拍摄巴黎的真实景象模拟未来世界,没有借助任何特效。到了《狂人皮埃罗》,我们仿佛看到的是一部充满“错误”的电影:虚假的连戏、毫无真实感的暴力场景、声带忽然静音、角色对着观众直接说话。影片在这里呈现出一种“造假”的过程。而观众看这部电影时,会产生一种目睹电影被拍摄的感觉。
但是,戈达尔对传统电影语言的反叛,带来一个问题:“究竟是什么让他采用这种方式拍摄,或是换成另一种方式拍摄”(柯林·麦凯布)?如果我们结合戈达尔在他的影片中谈论的主题:资本主义的堕落、消费主义带来的毁灭性、女性的被物化、人活着的虚无感。那么你就会发现:戈达尔电影的形式感,取决于他如何看待既存的生活。
电影就是步枪
年,戈达尔在他愤怒之作《周末》的片尾字幕中宣称“电影终结”,这被称作“电影语言的讣告”。从此,戈达尔基本告别了常规的电影制作,开始热衷于“以*治方式制作*治电影”,进入了学者们称为“维尔托夫时期”和“录像时期”。他放大了早期作品中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