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因为那部《路边野餐》。
这部距离公映也就刚刚过去两年多的电影,如果硬要回忆,也只能记得潮湿昏暗的画面、方言和普通话台词的交织、不时穿插其中的诗歌旁白、40分钟长镜头、还有男主角唱的那首《小茉莉》。
因为这部长片处女作,年出生的毕赣成了新人导演里最特别的存在,影迷们讨论着他的镜头、他的诗意、甚至他若有似无的失误,想要亲眼见证一位未来大师最早的锋芒。
与此同时,毕赣和他名字前的所有形容词,也被这个行业听到看到,行业掌舵者们随时在寻求下一个潜力股;演员们也都擦亮双眼,期待能有新的创作者激发出自己还在沉睡中的精彩。
在看到《地球最后的夜晚》这部电影、听到几位主创聊这部电影之前,一直非常确定,不管是汤唯还是*觉,甚至是其中戏份一晃而过的李鸿其,都是想让这位非常特殊的导演,挖掘出自己不为人知的另一面,甚至触发自己的又一道闪电。
但在看完电影,在各种场合听到他们讲述自己和毕赣的这次合作之后,才明白《地球最后的夜晚》真的极其特殊,并不仅仅在于其结构、形式,2D还是3D,长镜头多少分钟,而在于毕赣这位刚刚拍摄第二部长片的导演,几乎已经享有了中国一线大导演的待遇——让演员甘愿降低存在感,不求回报去付出,只为成全他的作品、他的名字。
一
汤唯说,从一开始就知道,接拍《地球最后的夜晚》是来做绿叶,衬托毕赣这朵红花的。
第一次见到毕赣那天,她刚刚从哺乳期回归工作,回忆那次见面,汤唯说当时的毕赣完全没有专注于聊天内容,看得出脑子里已经在思考“万绮雯应该这样那样”。她说毕赣:“他坐在那里,定得像一尊佛”。
从左到右:李鸿其、毕赣、汤唯
汤唯形容两个人的合作“就是缘分”,看过《路边野餐》,她为“小姑爹”陈永忠的表演着迷,觉得这部电影“跟自己很接近”。
没有求证她,自觉这部电影和自己接近的部分是什么,只知道她和毕赣,也从来不会去聊电影里的诗歌、音乐、画面,在《地球最后的夜晚》拍摄和排练之外的时间里,他们聊得更多的是最近身体怎么样,彼此的孩子怎么样,从未刻意交流生活之外的话题。
从左到右:*觉、汤唯、毕赣
拍摄时间内,毕赣经常对汤唯传达这样两个字“动人”。
她在电影里扮演两个身份不同的女人:神秘的大佬情人万绮雯、想做歌手的台球厅老板娘凯珍,在拍戏的时候汤唯并不知道,“凯珍”的名字来自于毕赣的母亲。
两个女人,两套风格截然不同的造型,她在海报上的墨绿色裙装,是万绮雯唯一穿过的衣服。这件衣服是汤唯多次试装才定下来的,毕赣心中模糊存在着万绮雯的形象,但却无法准确传达给造型指导,最终试到这件绿色裙装之后,所有人都明白,这次对了。
这种说不出具体概念的感觉,是汤唯拍摄《地球最后的夜晚》时总能遇到的东西。毕赣说“动人”时,她明白那到底需要在镜头前有何种呈现,不需要毕赣给予更多指向,她知道在这部电影里,什么是动人。
对万绮雯两场戏印象极其深刻:一是她与罗紘武(*觉饰)幽会之后,光着双脚在断墙上行走,不经意踢下那本贯穿全片的绿皮书;二是她与罗紘武被发现之后,衬着绿色裙边的小腿站立在水边的样子。
那两场戏汤唯只有脚和小腿入镜,但极为符合毕赣的“动人”,他们在现场总会不停尝试,只拍演员的手、脚、背影;镜头从左到右、从上到下……每天晚上看完当日素材之后,选择一个所有人满意的结果。
拍摄结束之后,汤唯经常过在嘴边的两个字是“过瘾”。
拍摄第一天,《地球最后的夜晚》就遭遇停机。各种状况缠身的毕赣去问汤唯,汤唯告诉他“没好的话就好了再做,电影是最重要的”。
这部电影大多数戏份都发生在夜晚,演员们白天排练,天黑之后开始聊戏,汤唯戏称“吃个夜宵,就差不多可以开始拍了”。她如同回到了学生时代大家一起憋作品的状态,剧组每个人熬夜想办法,拼着一口气满足导演对拍摄的各种需要。
那场水边的戏,毕赣想让万绮雯在水里走来走去,但还想让她在镜头中看起来像在水面行走,就提议剧组人员在水里搭个台子,大家想着怎么能在水池里放一个既不会在水里浮起来,又不会扎到演员脚的台子,最后群策群力把水池里的水抽干,把台子做好放进去之后,在场所有人激动得一起鼓掌,于是才有了万绮雯怂恿罗紘武杀人的那场戏。
那个时长超过一小时,任何失误都会导致重头来过的长镜头,也让戏剧学院毕业的汤唯似乎经历了一场舞台剧登台前的紧张和心跳。她担心台球不成功落袋、担心有人会受伤,她和*觉需要在短暂不入镜的几分钟内,迅速从一个场地跑到另一个场地,两个人气喘吁吁却要避免穿帮,假装气定神闲。
拍戏十几年,汤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剧组。困难都是预期之外的,麻烦似乎都是导演自找的,拍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能留下多少镜头。但是团队每个人都卯足了劲儿要做好每一件事。
现在回忆起这些,汤唯用的词都是:爽、过瘾、幸运。
()
二
*觉说,自己一直在等一部《地球最后的夜晚》这样的电影。
他看《路边野餐》时,差点在听到里面那首《小茉莉》的一刻流泪大哭。他也迷上了那个仿佛时间和空间都不存在的“荡麦”,想去电影里的世界看一看。
于是他联系到导演毕赣,才知道原来那个地方完全是电影中虚构的。但这次接触促成了两个人之后的合作,毕赣为新作写“罗紘武”这个男人时,越写越是*觉的影子。而*觉还忘不了那个发生在荡麦的梦,他想走近那里,就得先走进导演的内心。
这场合作,天造地设。
*觉在毕赣的故乡、也是《地球最后的夜晚》的拍摄地凯里,足足待了九、十个月。从学习语言、体验当地生活,到开机、停机、再开机到杀青,他一直都在。
最初他住在毕赣半山上的外婆家,马桶是蹲的,衣服自己洗,每天早晨九点起床,副导演开始盯着他学说凯里方言,读书读到中午,休息之后就去锻炼,为了减肥到毕赣心里男主角的样子。晚上吃过晚饭,接着读书练方言,然后就睡觉。
学习凯里话是用法国作家莫迪亚诺那本打乱时间线的小说《八月的星期天》,毕赣让*觉在正式开机前,能用凯里话流利地把整本小说读一遍,但自称“阅读障碍”的*觉学得吃力,来来回回读前几段就已经占满了精力。
毕赣还给*觉开了个书单,都是欧美上世纪代表作家的短篇,*觉根本没有看,因为心思全放在学习方言上。可能因为*觉在开机之前很早就到了凯里,毕赣和他的交流范围更加广阔,从黑色电影到文学阅读,甚至有一次毕赣强力推荐*觉去看动画片《一拳超人》,告诉他特别好看。
*觉不是科班出身,演戏全靠自己的摸索、导演的指导,以及这些年的各种经历。毕赣也不是电影导演专业科班出身,写和拍都靠后天的吸收和输出。
*觉比毕赣年长十几岁,他在很多采访中开玩笑说“一群人围着一个小屁孩儿,在贵州漫山遍野打转”,但是转过来他认真说,因为被毕赣的作品感动过,所以想走进他的内心。他说不到三十岁的毕赣“有个老灵*”。
他扮演的罗紘武全程都在寻找一个女人,但一半在现实,一半在梦中,*觉不能演得像在做梦,更不能演得清醒明快,他基本上没什么表演,因为这部电影绝非通常意义上的戏剧,但也不能等同于平实生活,他只有融入、沉浸,让自己慢慢释放出人物本身的气场。
剧本设计中,罗紘武是个双鱼座男人,*觉相信,双鱼座让这个角色具备犹豫模糊、举棋不定的个性,也间接导致了他被利用被控制的命运。他说自己也不是看上去个性鲜明的人,但要在镜头前去表现一个温吞的角色,还是要经历一个堪称折磨的过程。
进组前,所有演员和工作人员都看完了完整剧本,不过毕赣每天重新讨论重新设计,并且拍摄素材大胆选择、删减、排列,如同在画布上肆意改动的艺术家。即使是在剧组时间最长,对整个过程全部了解的*觉,也一度找不到方向,抓不准导演的点。
和汤唯一样,与毕赣的合作也刷新了*觉的职业经历。
在“*觉主演电影”和“毕赣导演作品”之中,*觉迅速将《地球最后的夜晚》归于后者。尽管罗紘武贯穿全片,但从看到剧本的时候,他就猜测,有可能最终自己扮演的人物一直是在画外,大银幕上全是他的主观镜头,或者最多拍到他的肩和背。
到拍摄时候,每一天大家都在重新设计每一场戏,*觉总和毕赣讨论:这个地方是不是应该把我甩到镜头外,这个地方是不是只用我的声音更好?毕赣说:你又把自己聊出去了。
到了这个阶段,*觉已经度过了为罗紘武焦灼的过程,他参与了《地球最后的夜晚》每一刻的创作过程,了解毕赣在现场每一个变动,灯光、场景、台词、运镜……也明白每一天的素材会选择哪些,明白最终的电影大概会是什么样。导演的内心,他走了进去,离开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收获。
毕赣说:“演员不在乎世俗的表现机会,真正的表现是电影的表现。”花了快一年时间,没挣多少钱的*觉和毕赣调侃说,就当自己是来解决中年危机,拍了一部自己喜欢的电影。
现在回忆起在凯里的经历,*觉印象最深的是毕赣外婆家的狗“永远不停叫,永远不接受讨好”。
三
宣传第一部长片作品《路边野餐》时,毕赣讲述过自己是如何走上导演之路的:
还在上学的他看到杂志上介绍塔可夫斯基的《潜行者》是一部非常好的电影,于是找来那部电影看,看了几眼就觉得实在太难看了,自己一定要在全部看完之后写一篇文章去批评。连着看了十天半个月之后,毕赣终于把《潜行者》看完。但是在之后的某一天,他吃饭时想起那部电影,突然涌起一种感觉。
“我突然找到了电影的美感是什么”。
从此,不管是拍《路边野餐》还是《地球最后的夜晚》,毕赣都在与那种感觉对话。
他一直坚持说《地球最后的夜晚》是一部商业片,尽管这部电影打破了观众习以为常的叙事结构,将一场夹杂着犯罪事件的爱情故事讲述得如梦似幻,但毕赣相信,这就只是一部甜蜜的电影。
电影与观众见面之后,很多人都在讨论它超过60分钟的长镜头,那确实花费了毕赣和整个团队不少精力,但他说,后面那么长的段落其实并不是最难的,非长镜头戏份的每一场戏,也都经历了一天天的难关。但这些“糟糕的过程”,毕赣是在电影快上映了,坐下来接受采访时,才终于感觉那时的每一天都很难。在拍摄的时候,每个人都只顾着拍好眼前的戏,忘了夜戏有多困有多累,忘了思考导演的每个提议有多不易实现。
《地球最后的夜晚》遭遇的挫折不仅有开机第一天就停机,在拍摄期间还经历了延期、超支等等状况。电影上映之前,毕赣还一直以为,他遇到的这些困难是所有剧组都有的,是每一位导演都会经历的。直到汤唯告诉他:其他剧组不是这样,还是可以预知很多问题的出现。
第二部长片,“野路子”导演毕赣第一次完全掌控工业化流程,经验上的不足没有让他放弃作者导演的创作方法。在开拍前,所有工作人员都已经清楚完整剧本是什么样,但毕赣每天都给剧组所有人一个扉页,上面写着当天要拍的戏的主题,比如“世界末日”,大家重新讨论怎么拍,似乎要准备的是剧本之外的另一部电影。有人拍片如同按照日程组织生产,毕赣拍片,就如同根据实地情况和艺术家本人的心情,去随时调整和雕琢。
毕赣从来没有参与过其他导演剧组的工作,他以为所有剧组都是这样随机应变;但是《地球最后的夜晚》的演员、工作人员、投资人,都是经验老到的电影人,他们也跟着毕赣一起,看着他延期、超支,却没有让这部电影半途而废,或者走向流水线化的命运。
汤唯说“他像一尊佛”;*觉说他“一直以一种超乎年龄的控制力和冷静去对抗那种焦虑”。一直想问,毕赣为什么能说服制片人、投资人,让大家陪着他去造梦。
汤唯说,因为这部电影拍摄的过程充满未知,电影成片的样子也全是未知,恰恰是这一点最为迷人。毕赣说,自己没有神力,也不会催眠,这部电影继续下去的每一天里,当大家拍完当天的戏份回看素材时,记在脑子里的都只有素材中那些打动人的时刻;忘了的,就是为了这些素材度过的所有困难。
只觉得毕赣和与他合作的人们,遇到了不同的幸运。
注:本文内容来自淘票票编辑部对话毕赣、汤唯、*觉;少量内容来自“*sir”采访毕赣、汤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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