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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宇宙真的无限之大,那么一切可能,都将成为必然。”
终于,无论是纸媒还是网媒,都能挺胸直背,打下“中国科幻电影元年”这个标题。
不管其后跟着句号、感叹号,还是破折号。总而言之,不再是问号。
但光芒万丈的词汇背后,隐含的却是这样一种假设——
中国科幻电影,其实才刚刚学会走路。
看到孩子摇摇晃晃从四足爬行,进化到两足直立,自然值得鼓掌称快。但若是说此前一切付出都毫无价值,自然也是偏见。
我们热泪盈眶之余,不该忽视困顿的实情:我们国家此前的确未曾有过大体量、大制作的工业化科幻电影。
但对于科幻,这一无论在文学还是电影领域,都只能算是小众的阵营,中国也并非没有自己的履历。
所以,无论“元年”一词是否还有待商榷,更多人终于开始试图了解本土科幻,开始相信未来并非触不可及。
我也想管中窥豹一番,聊聊本土科幻的前世今生,及属于未来的那些可能。
我们不会纠结于严格的科幻定义,改变对这一流行文化符号的解释也非本文力所能及。对可能性的幻想,本身就不应被拘泥为某些条条框框,我们应当保护那些本已脆弱的东西。
作为电影最重要的母体之一,文学是避不开的话题。
与其他类型一样,科幻电影也脱胎于科幻小说。
它们同以自己的方式,对抗来自现实的沉重引力。
“年,鸦片战争一声炮响,打开了中国封闭多年的门户。”这种形容修辞,的确烂俗而缺乏新意。
战争并未给彼时中国带来真正的文明,但福祸相依的另一面是,它带来了科幻小说这种国人从未耳闻的东西。
19世纪末,李提摩太,一位英国传教士,开启了科幻小说进入中国的元年。
这部译名《回头看纪略》的美国小说,连载于光绪十六年出版的《万国公报》,畅想了年的世界风景,其中的许多描述在如今看来也饶有趣味。
年,《绣像小说》杂志,发表了一部名为《月球殖民地》的原创作品。
其作者“荒江钓叟”,笔名还是旧时文人品位,但内容在当时却荒诞离奇。
虽然我们如今仍未知道这位仁兄真名实姓,这部小说也是未完结残本,但他的确是中国有据可考的原创科幻小说鼻祖。
同其他类型文学进入中国开花结果的过程一样,《月球殖民地》从内容而言,深受凡尔纳作品《气球上的五星期》启发。
仅仅十三万字笔墨,描述了一位湖南革命*,因躲避清廷迫害流亡日本,偶然结识了鬼才发明家。一不做二不休,两人结伴乘坐飞艇环游世界寻找离散妻子,途中还被一群外星人带走去到月球。
虽然故事到此戛然而止,我们再也没法得知这位湖南宇航员的下落,但将传统章回体形式与新生科幻内核嫁接联合,跳脱出古往民间对月宫嫦娥的幻想,把年称为中国原创小说的开端,毫不为过。
此前一年,乔治·梅里埃的《月球旅行记》在法国上映。
我们无法肯定荒江钓叟是否曾有机会看过这“史上第一部科幻片”,但对遥远之地的向往却是世界共通的话语。
同时,随着大量翻译作品引入,如儒勒·凡尔纳与赫·乔·威尔斯。晚清到民国的一批或大或小作家,开始投入科幻创作这一实至名归的蓝海。
当然,那时的科幻小说,并没有明确的边界定义。
幻想与科普一脉相连,传播西方科学与讽喻时事更是主要目的,愤懑与屈辱交织的年岁里,文人忧国忧民之余,也能借此一纾郁积。同时,这一糅合了志怪小说与域外小说特征的新文类,对晚清民国时期的文学发展也算大功一件。
鲁迅,梁启超等,都曾大量翻译西方科幻作品,当然彼时并未有科幻这一概念,依然统称为“科学小说”。
各类翻译作品,成为当时期作家的学习模本,甚至一度超过本土原创小说数量,这种西学东渐之盛行,让更多人开始遥想一个全新的未来世界,对社会之想象,逐渐远离桃花源中那般男耕女织的原始模样。
这一滥觞之早,虽不及西方,但其中脑洞大开之程度,也常能令现今读者称奇,我们不能断言这一时期作品对当下有多少传承,但可以肯定的是,在那个印象中闭关锁国的时代,依然还有少数人能跳脱出当下的泥沼,去书写远方。
老舍,看到这个名字先别急惊讶。
这位近代文学史上的巨人,可不只写过中学课本里的文章。
一篇《猫城记》,开启了本土科幻中的“恶托邦”流派,这一读起来有些拗口,与“乌托邦”完全对立的作品,甚至还有谣言说它可能获得诺贝尔奖。
说来有趣,《猫城记》一文如今看来,好似一篇劝谏世人的讽刺寓言。笔锋过处,尽是对旧社会与鸦片泛滥的忧心忡忡,与《动物农场》一样,直击它所生长的土地。
虽然后来被禁,但是当时惟一被译成英文、日文、法文的中国科幻小说。
当然,这篇辛辣的讽刺小说,在后来也给老舍带来无穷灾难,这里就按下不表。
本土科幻草创不过二十余年,居然产生了有国际影响力的作品,这种疯狂生长的姿态,下一次出现,已过了半个世纪。
时间往回稍倒,看看其他同样出彩作品。科幻类型的无边穹顶下,短短十来年,生出大量流派。有的师承远方,有的立足过往,有的针砭时弊,有的倾尽狂想。
年,紧跟荒江钓叟脚步,笔名“东海觉我”的徐念慈先生,受德国童话《闵希豪生历险记》影响,以《新法螺先生谭》与《法螺先生》,借一灵*出窍人口吻,游走世界各地乃至宇宙诸星,开启了社会型科幻小说发展。
年,受到赫·乔·威尔斯影响的鲁哀鸣,在武汉出版了中国第一部乌托邦科幻《极乐地》,其中理想社会“快乐岛”,成为了失败革命者的最后乐园。
年,最为接近当代人视野的科幻小说《消灭机》发表,这一以“超级武器”为内核的作品,不仅类似后来好莱坞所拍摄的一系列高概念科幻电影,也头一次让科幻和科普对立起来,作者刻意避开了其他作品的教化口吻,在追求想象力的无边无沿之余,偶然开启了时至今日的“核心科幻”概念。
年,《冰尸冷梦记》于《科学世界》杂志发表,作者筱竹继承了秋山衣钵,彻底跳脱出其他科幻作品对社会的牵挂,转而把目光聚焦到“人体冷冻”与“时空跨越”这一技术内核上。在冰山中沉睡年的尸体,被现代科技复活,我们得以从他的视角,来观察二十二世纪的发达文明。
我们无法尽述从到,这一萌芽时期到底有多少作品,但值得肯定的是,各主要题材已在这一时期出现,生发出不同流派,大部分流传至今。
但科幻电影此刻还未出现,观众还沉迷于《火烧红莲寺》、《古宫魔影》等一系列主打声光特效的武侠神怪片。
但事实并非那么绝对,早在年的上海,新华影业公司,出品了一部名为《六十年后上海滩》的电影。
虽后因内战爆发,战火绵延胶片损毁,如今已无法看到这部作品,但据后来执导《宝葫芦的秘密》与《三打白骨精》的导演杨小仲所言,他的灵感来自赫·乔·威尔斯的小说《昏睡百年》。故事包括死者复活、记忆移植、操纵天气等未来技术。
即使有此个例,把新中国开始前近半世纪,称为科幻电影空白期也不为过。
直到20世纪60年代,内地才再次开始创作一般意义上的科幻电影。
与此同时,虽有文革的低潮荼*,及战争迫使原生代作家退出创作,大量西方与苏联科幻翻译作品的出版,也催生了一大批水平与视野更为广阔的作者,内地科幻文学藉此到达了自己的中兴时期。
必须理清的是,中国在这段时期内,的确拥有自己的科幻小说,但依然没能形成自己的科幻文学系统。这一野蛮生长的阶段持续甚久且风波不断。
同时,此前小说虽有技术之种,但无科学之实。以上对未来的想象,通常只作为一种替代传统叙事的元素,而未成为看待世界的方式。
电力替代了神力,飞艇替代了妖风,它们更像是神怪武侠的迭代变体,科学技术也只是斗法争雄的宝物。
郑文光,新中国科幻小说之父。
在建国五年后,以一篇《从地球到火星》掀起了遍及北京的天文热潮。而后不过两年时间,他的《火星建设者》一文,就在苏联世界青年联欢会上,获得了科幻类型奖,这也是本土科幻小说所荣获的第一个国际性奖项。
年,紧随《凡尔纳全集》在国内出版。
电影《小太阳》上映,这部被刘慈欣赞为拥有巨大科幻内核的科普科幻片,排除了冷硬的技术描述,而将视角投射到一群试图制造人工太阳的孩子身上。
不过,它也并非完全原创作品,题材来源于苏联作家沙符郎诺娃小说《人造小太阳》,年由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引进翻译。
《小太阳》一片,虽然具有其时代意义,但科普与儿童教育依然是其出发点。这也导致了本土科幻不可避免浸透低龄与工具性的基因,与本土动画的发展遥相呼应。
在六十年代,重视文学审美与更强故事性的小说开始浮现。
如童恩正与《古峡迷雾》,王国忠与《迷雾下的世界》,后者更被称为新中国科幻小说创作的发起人之一。
身为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同样也是科幻作家的吴岩老师,曾把五六十年代称之为中国科幻的燃情岁月。动荡时代刚刚退场,大发展大建设的热血熊熊燃烧,无论是电影还是文学,都不免被口号与标语裹挟,或摇旗呐喊,或献礼时代。
同时,囿于国际形势复杂艰辛,本土科幻与外界的连接基本仅限于苏联,之于文学之于电影均不免自说自话嫌疑,而当时西方正处于科幻作品大井喷时期,这种失语缺席的状态,对创作本身有百害而无一利,实在一大遗憾。
十年浩劫你懂,咱们不必多言。停摆期后,中国科幻迎来了短暂的复苏。无论是郑文光、童恩正等先驱,还是叶永烈、王晓达等新血液的涌现,不仅逐渐改变了科幻沦为科普工具的尴尬处境,也开始脱离旧态,开枝散叶。科幻作品文学性的要求再次摆上台面,故事不再只是屈居背后的配角,开始争夺自己的话语权。对未来*治形态的推想,则让位给了人定胜天的乐观主义。
年,叶永烈作品《小灵通漫游未来》出版,继处女作《石油蛋白》后第一部代表作,首印万册的傲人成绩,也让科幻小说头一次走进畅销书榜单。更为人熟悉的《十万个为什么》,他也在编著者之列。
同年,《珊瑚岛上的死光》由童恩正创作出炉,文学性远高于大部分前辈,及未来成功的影视改编,公认中国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科幻电影,让年成为中国科幻史上的重要节点。
一名爱国科学家,因发明原子电池,卷入国际财团的*治阴谋,意外坠落太平洋荒岛,与一位华侨博士联手反抗外国威胁。这种以反特斗争为立意中心的状态,也暗示着*治性是中国电影无法避开的关节。
受到《星球大战》热映的鼓舞,刚刚改革开放的中国开始尝试科幻电影。虽因预算有限,所有外国场景只能搭棚拍摄,更奇妙的是,负责拍摄的上海电影制片人员,此前只看过一部科幻电影。
作为电影关键元素的死光,也完全是土法炼钢产物。没有任何特效设备,只得在胶片上一格格描画出红色的激光射线,依然令当时观众震撼不已。
电影结尾的核弹蘑菇云,也没难住特技人员。他们把*土研磨筛细,倒进盛满清水的鱼缸,接着拍下*土在水中弥漫的镜头,掉转画面,就出现了这一神似真实爆炸的画面。
同一时期,《月光岛》作为伤痕文学与科幻的嫁接、《飞向人马座》成为第一部完整长篇、完全脱离儿童对象的《波》、突破科普目的的《沙洛姆教授的迷雾》等,在全国发表超过篇科幻小说的空前热态下,科幻终于开始为成人读者创作。包括《》在内的著名反乌托邦三部曲,及第一部引进的科幻美剧《大西洋底来的人》,极大丰富了作者与读者的视野。
年,在《科幻海洋》、《智慧树》、《中国科幻小说报》等一系列刊物创刊之时,中国科幻似乎迎来了自己最好的时代。但盛世短暂,好景不长。改革开放春风下,本土科幻却遭遇了历史上第二次寒潮,后果之烈,相比文革更加惨绝。
4月24日,儿童文学家鲁兵,在《中国青年报》发表了《不是科学,也不是文学》一文,字里行间满是对叶永烈的恶意谩骂,泼妇骂街一般,彻底掀起了全国性的批判科幻小说的狂潮。
虽然童恩正等一众四川科幻作家力挺叶永烈,但非理智的文革余音仍尚未根绝,他们的声音如泥牛入海般迅速熄灭,科幻小说成为精神污染的代名词,刚刚掀起的创作热潮,从此不复存在。
同时,站在风口浪尖的叶永烈,因小说《黑影》而被挂上了反革命分子标签,随即封笔不写。
本土科幻之父郑文光,则在一片喊杀声中突发脑血栓,半身不遂从此挂靴。
这也就是为什么,即使最为痴迷的科幻爱好者,也鲜少有人通读过90年代以前的本土科幻。换句话说,千禧年左右直到现代的中国科幻,与之前成就,其实有着严重的断代。我们现在所见,并非持续生长的森林,而是山火吞噬最后一株树前,奋力抛出的一颗种子。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残破废墟中,可能生出嫩叶。年,全国唯一硕果仅存,依然发表科幻小说的杂志《科学文艺》,更名为《奇谈》,这正是后来孕育了大部分本土作品的《科幻世界》的前身。
文学界的集体沉默,也牵扯着电影界的发展。所幸还有几部电影投拍。
年,以《黑炮事件》为代表作的导演*建新,在西安电影制片厂拍摄了故事片《错位》。
片中刚刚升职为局长的工程师,在无力面对海量文件与会议的压力下,制造了替代自己工作的机器人。
好景不长,机器人的性格愈发乖张,它甚至开始挑战工程师的地位,甚至掀起了一场革命叛乱。
相较于占比不多的科幻设定,《错位》以其超越时代的影像风格,与对中国官场哲学的辛辣讽刺,在电影史上都有其特殊地位,但总而言之,它更像一部荒诞讽刺的*治寓言。
年的这部《潜影》,题材更为现代观众熟悉,便是北京都市传说之一——紫禁城鬼影。
故事里的主人公,发现宁王府博物馆一到深夜,墙壁上就有古人鬼影出现,于是配合公安人员试图揭开鬼影之谜,并设计了一种能够召唤鬼*的特殊设备。其诡异悬疑的氛围,与对人物的多层次书写,即使抛开科幻类型不看,也是佳作无疑。
年的《凶宅美人头》,则是一部苏联科幻小说《陶威尔教授的头颅》的改编作品。内容包括人体复活,头颅移植等,场景也从苏联搬到了中国。大量凶杀,软情色内容的杂糅,在还相对保守的时代引起了一阵波澜。
这也是电影厂体制的特殊优待,创作者无须担心生计,在艺术表达上,可以极尽邪典乖张,虽然这一时期只是短暂的惊鸿一瞥。
时间到达年,整个90年代,堪称短暂的中国文艺复兴时期,大量杰出作品一一涌现,《奇谈》杂志也正式更名为《科幻世界》,世界科幻小说协会也在成都开始举办。
这一后来成为中国科幻文学第一阵地的杂志,承载了太多值得大书特书的丰功伟业。
当然,最早的《科幻世界》还是小众中的小众读物,销量印刷并无什么可圈可点。
但它作为本土科幻作者与作品最主要,甚至可能是唯一的根据地,其重要性毋须多言。篇幅有限,我们也无法一一介绍,就单挑“四大家”说道说道。
从第二期开始,“新生代科幻四大家”之一的韩松,以《流星》一文正式开启科幻创作,后来作品《宇宙墓碑》获得了台湾地区“倪匡科幻奖”,这也是当时华语文学界最大的科幻类奖项。
韩松,这位西南*法大学的客座教授,新华社记者,也是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不仅参加过神农架野人考察,甚至对鬼*等超自然现象也有涉猎。
从《红色海洋》到《火星照耀美国》,乃至近些年的《医院》系列三步曲。从文风到内容上,均是四人中最有辨识度的异类。文中充斥着非理性的狂想与卡夫卡式的绝望,韩松所构建的时空,把人类积累至今的愚蠢和野蛮纤毫毕现摆上纸面。他所描写的噩梦,深邃黑暗,却又有着神秘的引力,作呕之余又手难释卷。
当然,韩松不拘一格的风格,也让他的作品成为最难影视化的类别。他的极端思考与大部分人看来会感觉不适的猎奇,与其电影化,也许动画化更为合适。但可想而知,如果要忠于作者本人的精髓,那么改编必然也是极度个人化的小众拥趸。其中《红色海洋》一本,也许可以作为尝试,掐去枝节,类似好莱坞八九十年代的恐怖科幻片。
同年,原名何宏伟的何夕,四大家之一,发表处女作《一夜疯狂》。
相比于韩松的鬼魅,何夕显然温柔许多,从《六道众生》、《伤心者》、《爱别离》到长篇《天年》,被人笑称为言情科幻作家的他,看似专注于宏观的,对人类大命运的思考,倒不如说他更关心科学进展之下,人因七情六欲而面临的认同困境。他也是少有的擅长在科幻中写爱情的作者,对现实和时代中缺失的那些东西的